[语言交流]明清吴语词汇的全景展示

 
　　2005年1月，由石汝杰和宫田一郎两位先生主编、十几位吴语研究专家参编的苏州大学和日本北陆大学合作研究项目最终成果《明清吴语词典》，终于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发行了。该词典全方位地展示了明清吴语词汇的面貌，无论是对明清吴语材料的挖掘、整理，或是明清吴语词汇的训释、考证，或是词典的编写方法、编排体例，创新之处随处可见。
　　一
　　编纂一部明清吴语词典，全面搜罗、甄别明清吴语文献材料是工作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难度最大的一步。该词典“前言”首先对吴语作了界定：“本词典所谓的吴语，其范围和现代方言学所界定的吴方言不完全相同，主要指分布在苏南和上海、浙北地区的方言，广而言之，是指广大的北部吴语的方言。”又对收词对象作了规定：“本词典以明清时代吴语地区作者的作品为主要对象。”“本词典的目的是罗列明清时期文献中的吴语词语，不管现代使用不使用，都收录。”那么，怎样判断某部作品是不是吴语文献，某个词语是不是方言词呢？该词典确立的原则是：“所谓吴语文献，是指大部分或部分用吴语写作的作品，也就是本词典所划定的时代、地域范围内的作品。”“在搜集资料时，常把作者的籍贯(严格地说，应当是出生地或长期生活的地点)或其母语形成的地点当作一项重要的参考条件。”“不见于其他方言(尤指官话等非吴语)，也不见于通语的，就算作当时的方言词语。”(均见该词典“前言”，后文所引不再一一注明)该词典还把一些语法特征作为辨认吴语的依据。正是由于词典编纂者对吴语、明清吴方言词语及明清吴语文献事先有了明确而科学的理论界定，使得该词典所收作品和词语丰富而不芜杂，赅博而不宽纵。
　　与以往的吴语研究著作和词典相比，引书广博、收词齐全是该词典的一个显著特点。据词典附录“吴语文献资料书目”所载，该词典引用的文献多达400余种，举凡民歌民谣、戏剧、弹词、小说，地方志和有关风俗等的著作，字书韵书，农、医、烹调等科技类书，笔记，吴语汇编及考释著作，方言圣经，外国人编写的有关吴语方言的研究著作，词典和教科书等，都在搜罗、征引之列，数量之众多，品种之齐全，前所未有。这些文献，基本囊括了从明代到民国初年的吴语文献资料。其中不少作品是过去吴语研究者很少关注、引用的，甚至国内难以见到的。
　　资料齐全保证了收词齐全。该词典共收词语16843条，与以前出版的《简明吴方言词典》(收词语5000余条)、《吴方言词典》(收词语8000余条)相比，无论是词目数量还是篇幅规模都要大得多，况且该词典是断代词典，而后两种都是古今兼收的。该词典收录的词语，以一般方言词为主，兼收少量流行于吴语地区的成语、惯用语、歇后语、谚语以及黑话、行话等，还收录了一些跟当时吴语区风俗习惯有关的文化词语。可以说，该词典的预期目的——“广泛收罗明清时代到民国初年的书面文献中出现的吴语地区的方言口语词语，尽可能较全面地反映出明代到清末的吴语词汇面貌，努力整理出词汇发展变化的脉络”——已经达到了。
　　以词典最后一个词目“做”为例。“做”下共收词语148条，而《简明吴方言词典》只收21条，《吴方言词典》只收26条，分别是后两书的7倍和5．7倍。如果剔除现代部分，只计明清词语，那么《简明吴方言词典》只剩11条，《吴方言词典》只剩15条，本词典收词分别是它们的13．4倍和9．8倍。再如吴语指示代词多为见母字，普通话声母读g、j，吴语多读g，书面语里写法多种多样。光是表“这、这样、这么、那、那样、那么”等意思的单音节指示代词，该词典就收有“该、盖、概、咯、革、格、搿、个、葛、更、勾、谷、骨、故、归、贵、过、吉、几、己、价、问、解、介”等24个，至于由它们构成的多音词则收得更多了。词典收词之赅备，由此可见一斑。该词典对明清吴语词汇进行了大清仓，大盘点，它所新发掘的大量明清词语，不仅可补目前方言词典之未备，也可补近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等辞书之未备。
　　二
　　考释精当、义项完备是该词典的又一个显著特点。所谓“考释精当”，首先是精于校勘。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明清通俗文学作品尤其是白话小说大量出版，为从事明清语言研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今人整理的作品在校勘、标点等方面存在着不少问题，如果机械地使用，势必以讹传讹。该词典的做法是：“不管使用哪一种资料，都尽可能找到早期的印本(包括影印本)进行对勘，进行文字的校正，以求得到较好的文本。”“如小说，就充分使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本小说集成》来核对。”这样做，很辛苦，但很有必要。试举一例。明冯梦龙《山歌·毪(毛了)囝儿》：“毪(毛了)囡儿轮蜪行，娼个见子气膨膨。”此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明清民歌时调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年版《中国艳歌大观》文字相同。“(毛了)”不见字书，其义费解。该词典根据上海古籍版影印本《冯梦龙全集》，校作“毪(毛了)囝儿蜪行”，不仅改“囡”为“囝”，更重要的是改“(毛了)”为“(毛丫)”。词典以“(毛丫)”出条，释为“(名)指鸡奸时的肛门”，然则“毪(毛丫)囝儿”意即人肛门的男孩。这就不仅恢复了古书原貌，而且使得词目、释义准确无误。
　　其次是精于辨义。明清吴语词语有不少在现代吴误里已很少使用甚至不再使用了，解释起来颇费猜详；有一些还常被误解误释。词典编纂者善于审察文意，善于吸收最新研究成果，训释疑难词语大多允洽确当。例如：“借掇”，《拍案惊奇》卷十一：“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掇，勉强应承。”《汉语大词典》释“借掇”为“以借为名取人钱财”，那是把“掇”理解为“取”了。该词典则释“借掇”为“借(款)”，是。词典又有：“掇那，暂借，挪用。那，即‘挪’。”“那掇，挪借，借(钱)。那，即‘挪’。”“转掇，移借。”这就准确地揭示出吴语“掇”有借、暂借的意思。“卵袋”，《型世言》二回：“若王大官不肯依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张季皋主编《明清小说辞典》释此“卵袋”为“指长圆形口上有绳可结扎的钱袋”，该词典“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条引此例释日：“比喻钱财就是性命。卵袋，阴囊。”说解是。“搭”，《海上花列传》一回：“黎篆鸿搭，我教陈小云拿仔去哉，勿曾有过回信。”这种用法的“搭”，《简明吴方言词典》、《吴方言词典》均看作“助词”，该词典则释作“(名)用在指人的名词或代词后边，表示这个人所在的地点(尤指其家)”，词性把握更为准确。凡此足见编纂者释词辨义的功力。
　　再次是注意说明有些语素的语法功能。例如：“是俚”、“是你”、“是我”、“是我里”等条，分别释为“他”、“你”、“我”、“我们”，又都分别说明：“是，是前缀。”“暗暗里”：“暗暗(的)，偷偷(的)。‘里’是后缀。”“暗暗能”：“同‘暗暗里’。‘能’是后缀。”“暗暗(口五)”：“同‘暗暗里’。‘咂’是后缀。”“明朝子”：“同‘明朝’。‘子’是后缀。”诸如此类，对读者准确理解方言词语无疑是有帮助的。
　　其四是对有些词语注明方言读音或方言音转。例如：“浼”：“托，求。音当同‘挽’。”“浼”，《说文》训污，音měi。当请托、央求讲，现有辞书亦均注měi音。污义与请托义毫无关联，现代方言亦未见有以měi音之“浼”表请托义的。“浼”其实当读wǎn，本字即为“挽”。“挽”有请托义，近代汉语例繁。再如：“高”：“①‘教’的白读音。吩咐，让。”“居”：“②即‘归’。回(家)。‘居’为‘归’的白读音。”“区得”：“幸亏；亏得。区，记‘亏’的口语音。”这种做法，对非吴语区的读者尤为有益。
　　其五是言必有据。该词典的释义是以文献资料为依据的，每一义项至少有一条例证，有的义项例证多达六七条，还尽量选用不同时代、不同作者、不同体裁的作品的例证。这既避免了凿空臆说，也为后人继续研究提供了参考资料。
　　作为一部全面反映明清吴语面貌的大型词典，义项是否完备至关重要。总体看，该词典不仅注重收列常用义，而且注意考释生僻义，做到了义项齐全，分项合理，义项排列得当。如“盘”，《简明吴方言词典》共收“躲藏”、“缠住，使不能脱身”、“转让(工商企业)”、“彩礼”等四义，《吴方言词典》收“同‘畔’”、“吵嘴；拌嘴”、“蹬水”、“聘礼”、“一个动作反复多次”、“缠住，使不能脱身”等六义。该词典凡收十五义：1．(名)盘子。指盛礼物的器具，又指礼物，尤指订婚时男家给女家的礼物。2．(动)缠绕。3．(动)纠缠；耽搁(住)。4．(动)盘问，查问。5．(动)增加(利息或利润)；(利)滚(利)。6．(动)反复学习、使用(变得熟练)。7。(动)辗转换乘(搬运)。8．(动)清点结算。9．(动)出让(产业)；购进(别人转让的产业)。10．(动)潜(水)。11．(动)(液体)溢出。12．(动)蹑手蹑脚地走。13．(动)攀援、爬上(高处)。14．(动)同“拌②”。罗唆。15．(动)见“畔”。“来浪”，《简明吴方言词典》共收三义，《吴方言词典》共收四义，该词典共收十二义，对“来浪”的词义尤其是它的虚词意义和用法描述得更为精细准确。 　　编写方法先进、编排体例合理是该词典的第三个特点。“本词典的编写方法不同于以往的词典，我们利用计算机进行资料搜集和编写，本来用手工做的大量工作基本上都用计算机来做。”利用计算机编纂词典，除了省时省力以外，至少还有两大优点：一是可以避免反复枷写引起的错误，二是可以减少条目、义项的遗漏。借助计算机编词典，这是辞书编纂的发展方向，该词典带了一个好头。编排体例方面，该词典一改许多词典按笔画排列的做法，而按词语的音序排列；对同一词语的不同写法采用主条带副条的方式集中释义、举例。这样做，不但检索起来非常方便，更重要的是把同音异形词及有关词语放在一起，便于读者整体了解和综合研究。
　　三
　　综上所述，称《明清吴语词典》是一部精品词典，当非虚美。但编纂这样一部断代区域语言词典是一项大工程，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笔者在翻检过程中随手记录了一些可商可补之处，今梳理数事如次，求教于编者和读者。 　　关于如何认定吴语文献和吴方言词，诚如编纂者所说，这是“很麻烦的”、“最困扰人的问题”。尽管编纂者提出了一些原则、办法，也很有道理，但语言现象是错综复杂的，有些做法还可进一步研究和讨论。比如，现在划定是吴语文献的，其中的词语是不是一定就是吴方言词？被认为是非吴语作品的，其词语是不是就没有吴方言词？试以“翅关”、“柱科”两词为例。该词典收有“翅关”，释日：“(名)翅膀。□就像个老虎生了两只翅关，一发会飞。(《三宝太监西洋记》八十回)”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今山西万荣方言管翅膀叫“翅关”；查《汉语方言大词典》，西南官话如广西桂林方言管翅膀叫“翅拐”，西南官话如四川成都、仁寿及重庆方言，还有湖南耒阳方言叫“翅管”(“翅关”、“翅拐”、“翅管”当是同一个词的不同变体)。但没有查到现代吴语有把翅膀叫做“翅关”的。可见，把“翅关”看作明清吴语还可斟酌。该词典不收“柱科”，此词见于《西游记》(未列入“吴语文献资料书目”)二三回：“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又作“柱棵”，《隋史遗文》(列入“吴语文献资料书目”)二九回：“还亏了风高地面，那草楼像生根柱棵，不然一霎儿就捱倒了。”义为柱子，房柱。据《汉语方言大词典》、《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今江苏丹阳、靖江、海门、启东、吕四等地犹管柱子叫“柱科”，字则多作“柱棵”或“柱窠”，如木头柱棵、水泥柱棵。“柱科(柱棵)”当是吴语。这说明，在其他方言作品里，也可能有少量吴方言词。当然，这种散见的方言词语搜罗起来相当困难。
　　关于立目收词。有的词目出条失当。如“呼开眼龟”：“(动)同‘呼卵脬’。开眼龟，喻指男阴。□吮痈何足异，尝粪不为奇。呵尽豪门卵，名呼开眼龟。(《禅真逸史》二四回)”核原文，这几句是描写帮闲无赖管贤士的。下文云：管贤士的妻子“和隔壁富商黄草包通奸，管贤士禁止不得，只索做了开眼龟。”该词典已收“开眼龟”(释为“明知老婆与别人通奸而不加干涉的男人”)，且正举“只索做了开眼龟”为例。可见，所谓“名呼开眼龟”也即“名叫开眼龟”，文中两例“开眼龟”同义，“呼开跟龟”不成词。“大手指桠”：“(名)大的指缝，比喻大手大脚。□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钱如命的。几时屙落了肚(胆)子，就这般大手指桠起来？(《何典》三回)”“大手指桠”非一词。“大手指”犹大手大脚；“桠”，抓，参该词典“桠”条。“热石头”：“(名)用于‘热石头浪蚂蚁’。比喻焦急、走投无路的人。参见‘蚂蚁’。□心慌意乱，如热石头上蚂蚁一般，又如金屎头苍蝇相似。(《常言道》四回)……”“蚂蚁”：“②(名)比喻走投无路的人。参见‘热石头浪蚂蚁’。□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如煎盘上蚂蚁，没奔一头处。(《醒世恒言》二十卷)……”单是“热石头”或“蚂蚁”都不能比喻走投无路的人，“热石头上(浪)蚂蚁”才有这个意思。而所谓“参见‘热石头浪蚂蚁’”，其实词典无该条目。
　　关于释义。有些词条释义还可推敲。例如：“哮”：“②(形)(因过成)齁人。□其弟语吃(音‘吉’，言謇也)，连叫‘鲊、鲜、鲜’。其兄大怒日：‘你休得吃哮了，连累我使钱买药。’(《解愠编》七卷)”“齁”，指“太甜或太咸的食物使喉咙不舒服”。而喉咙不舒服不至于“使钱买药”。例中“哮”实指哮喘。今宁波民间尚有吃得过咸要得哮喘病的说法。“肚肠根”：“(名)常用于表示某种心情达到很高的程度。□……阿晓得我为子个件事务肚肠根才急断拉里哉？ (《文星榜》十八出)引得人笑断肚肠根……(《何典》序)家内夫人先晓得，几乎哭断肚肠根。(《玉夔龙》四二回)”其实，“急断肚肠根”、“笑断肚肠根”、“哭断肚肠根”才“表示某种心情达到很高的程度”，“肚肠根”本身并无此义。考《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肚肠根”条：“丹阳。肠子(多虚用)：把人格一笑断则哆。”可从。特别要指出的是，有关《何典》的条目，该词典训释多有讹误。《何典》是一部幽默滑稽讽刺小说，书中大量运用了“偏义格”、“返源格”、“矛盾格”等新奇的修辞手法，许多词和俗语不能按常义理解，否则就会上当受骗。例如：“出门弗认货”：“商品出售，概不负责。□且说那臭鬼，自从活死人起身之后，也便收拾些出门弗认货，各处去做那露天生意。(《何典》一○回)”“出门弗认货”固然有“商品出售，概不负责”的意思，但《何典》用“偏义格”，仅指“货”。“着湿布衫”：“(动)比喻惹上麻烦事，代人受过。□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堕河，弄得这等拖水夹浆，着了湿布衫回来？(《何典》三回)”此用“返源格”，实实在在指穿着湿的衣服。类似的条目还有“无洞蹲蟹”、“捩弗杀鸭”、“半截观音”、“包拍大红衫”、“鬼头大刀”、“镬里鹞鹰”、“冷镬子里热栗子”、“杉木金刚”、“笋敲肉”、“拖牙须堂客”、“显汤狗头”、“乡下乌壮蟹”、“凿孔注牙须”等。
　　关于举证。个别条目存在着义例不合的情况。例如：“花心”：“(名)花蕊，也比喻女阴深处。□贪花费尽采花心，身损精神德损阴。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醒世恒言二八卷)……”首句当读作“贪花／费尽／采花／心”，“花心”非一词。“娘戏”：“(名)詈语，他妈的，狗日的。□……倘然我要瞒其，乌糟糟轧仔姘头，拨其晓得仔，其就要娘戏娘倒辱的。(《九尾狐》三四回)”例句是宁波富翁钱慕颜说的话，是地道的宁波方言。“辱”，骂；“娘戏娘倒”是一词，形容骂人凶狠、刻毒的样子，其中“戏”当是“死”的口语记音字。今宁波还说“娘死娘倒辱人家”。
　　此外，词目(包括同音异形词)及义项也偶有遗漏，限于篇幅，这里不展开了。
　　以上是从高标准的要求对这部词典挑点儿毛病。这些疏失，无损于该词典的成就和价值。
　　总之，《明清吴语词典》是明清吴语研究集大成性的、创造性的、标志性的成果，我们期待着编纂者继续耕耘，在吴语历史研究领域取得更大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