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华绝代赤子心
— 我所认识的苏阿芒 国柱 阿芒是个集毁誉于一身的人。而且,对他的毁誉,对比强烈,无以复加。 恨之者欲其死,百般诋毁不算,还要逮捕下狱,脚镣手铐,刑上加刑,管制之严,有如犯人中的犯人。终至瘫痪,卧床不起,英年早逝。 爱之者欲其生。喝采欢呼,近乎顶礼膜拜,国外尤热。五十几个国家,二十多种文字,为他发稿、出书、献诗、颁奖,推崇之高,有如诗人中的诗人。维也纳世界语博物馆并建有他的塑像。阿芒虽死犹生,永垂不朽。 我和他只有一面之交。但相知甚早。六十年代就听人说起过他。当时的传言是说此人年纪虽轻,思想却很坏。但我并不轻信人言,凡事宁可自己判断。据我看来,阿芒之所以遭忌遭难,大多由于他虽算不得错,却不合时宜的言行而引起的。 阿芒的“劣迹”,无非是在国外发表了大量的诗文。他年轻时的诗歌,多写个人情怀,直抒胸臆。1984年我与成太为其编诗集,这一类的诗歌共收123首,占其作品大半。但因都在国外发表,又是用外文写成,国内几无人知。 直到1979年底之前,我也只读过阿芒的三首诗,还是从一本辗转借来的杂志上见到的。我记得,这是瑞典世界语学会的会刊La Espero 1963年第一期。封面是阿芒在北京天坛前的照片。西服领带,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穿西服虽然算不得错,但我想,在六十年代中国的大街上,这身打扮就不合时宜。 刊物内有对阿芒的简介,虽只几行,但令我很佩服他的早慧:4岁启蒙,9岁学第一门外语,13岁就开始写诗。 三首诗歌是Al Mia Koro(我的心),Pri Mi(谈谈我)和Jen Estas la Lasta Fojo(这是最后的一次)。诗都很短、押韵、上口。特点是真,出言无忌。比如第一首: 啊,别为了往昔和回忆, 深陷入痛苦,欲哭无泪。 要知道苦难还会接踵而来, 你要为此作好充分准备。 这本是人生之常情,至多也只是诗人多愁善感的吟咏,但在当时,这最后两行诗就很触目惊心。试想,一个生活在中国的人,却在国外发表痛苦的呻吟。这会作何解释?尽管从第三首来看是说失恋,第二首也说未找到心爱的女子。但我还是紧张起来,为他的担心,大大超过了自己“关门读禁书”的乐趣。 不久,“文革”风暴骤起,我和一些世界语朋友,仅仅因为有过国际通信,或有一架外文打字机,或有一张地球的照片,无一幸免于抄家、批斗、审查、下牛棚。但阿芒并不知道收敛,还在写他的诗;还在向国外投稿。尽管他写的是《我爱你,中华!》,但终不免下狱,判了十五年徒刑。在狱中,又因为写诗和直言对江青的不满,再加判五年,这就是他大不合时宜的代价。但他仍不改悔,用生命来写诗篇,这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狱中诗抄》。 1979年1月19日,阿芒得到平反。 4月29日,《光明日报》用第三版整版篇幅介绍他的事迹,引起轰动,一夜之间,阿芒成为全国知名的新闻人物。各种社会活动、采访、接见、开会、讲话使他应接不暇,其间他也出席了8月27日至31日在北京召开的第二次全国世界语工作座谈会,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席国家级世界语会议。他的外语口语极流利,但我从与会归来的代表口中听到有关他的一些琐事,似乎他仍然不知时宜,例如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少女挽手而行,虽算不得错,却还是令人侧目的。 看来阿芒是做自己想做的事。1979年秋天,他作了一次南下的世界语之旅,日程表排得满满的:9 月26日去镇江,拜访王崇芳;27日去苏州,拜会陈世德;9月30日去上海,会见施以明;10月1日出席上海世界语者在人民公园的欢迎会;10月2日拜会巴金和潘逖书(访徐声越教授未遇)。原来的计划还有买舟溯游而上,访问黄石和武汉,后来因为要开全国第四届文代会,提前返津了。 我直到1979年11月15日,阿芒热已降温后才第一次给他写信,感谢他为我主持的《翻译实习》读者寄来五首诗歌。1979年11月21日,他很快给我回了信。我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正好是两年之后的这一天,我和他第一次相见。阿芒的信不长,原文如下: “亲爱的国柱: 衷心感谢您的来信。因太忙,我寄给您此明信片。 您是我们的才子,我读过您写的《世界语诗词格律》一书。 您可以从《绿萤》和《中国报道》中读到关于我的报道。 因患病,我就不去长沙了,但我们后会有期。明年五月想去武汉。 衷心敬礼 您的 阿芒 ” 他说读过我写的《世界语诗词格律》一书,使我很惊讶。因为这本书始终未出版,最初只油印了一百册,不可能寄给狱中的他。 第二年,(1980)4月20日他和瑞玺结婚,也许是为此,五月份来汉的计划未实现。他的结婚照我是从国外刊物Heroldo de Esperanto上见到的。也许这又不合时宜。 后来他去了一次安徽、江苏。我又听到有关他不合时宜的故事。但他本人似乎并没意识到,反而还要把这些事写成诗,而且还要四处找地方发表。后来我们为他编诗集,这些诗都被入了另册,编在《集外集》(第六辑)里。而他似乎始终未能弄明白,为什么这些诗就不能入正册。但据一位当时为写《苏阿芒传》而采访他的同志告诉我:“与阿芒交谈时,他提及您最多,也最信赖您。”这样,他也就同意我们对诗集的编目安排了。 1981年冬天,我第一次有机会北上。我取道南京,绕道镇江,再赴天津,这样就第一次见到了崇芳和阿芒。虽然是在两地分别会见,而不是原来盼望的“鹅湖之会”,但还是终身难忘的。 1981年11月21日下午,我冒着严寒,很快地找到了天津马场道89号三楼阿芒的住所。为我开门的是阿芒的母亲,老人家身体还很硬朗,而阿芒则面色焦黄,久已不能自由行走了。 我用世界语向阿芒问好,他立即认出了我,十分兴奋,不顾病体,硬是扶着家具的边沿,艰难地移动过来。 我们开始了一场奇特的交谈。我一直用世界语讲话、谈诗、论文、报告我知道的各种世界语消息。阿芒听力很好,完全理解我谈话的内容,但他已丧失自由说话的能力,发音含糊不清,且不时有口水流出,不能自禁。他不顾行动不便,艰难地从匣子里翻出许多世界语书刊和国外杂志给我看。这些资料大多发表有他的作品:或原文,或译文。语种很多,包括我们平日很少见到的罗马尼亚、瑞典、荷兰等国文字。 我很惊讶“十年浩劫”之后这些资料如何还能留下。听他介绍,原来在“文革”期间曾经秘密转移到亲友家,所以几经抄家,尚能部分保存。 问及他的生活,他这时已经有了小女儿,取名Ina,年方三个月。不久他夫人小王回家喂奶,气氛更加热烈。小王亲切,好客,开朗,健谈。她自称祖籍湖北。又告诉我阿芒在地震棚中,煤油灯下,坚持打字写稿一年多的情况。她又张罗晚餐,请我吃饭。席间她说,阿芒投稿虽多,却从未有过分文稿酬。国际邮资,全部自费,这笔开支就不小。这些情况,别人并不知道,也难以想象。 时间在亲切愉快的交谈中飞驰。夜色愈来愈深。我不愿过分影响阿芒休息,提出告辞。但阿芒兴犹未尽。他取出纪念册让我题词。我也拿出纪念本请他留言;但他已不能写字,只艰难地为我签了一个名,形状有如一个速记符号。他又主动提出要与我合影留念,俩人就分坐在小茶几旁的一对沙发上,由小王摄影。他见我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绿星旗,便也要小王拿出一幅同样的旗帜举在手中。我又送他一枚黄石的绿星章,为他别在胸前。他非常之高兴,笑容满面,留下了珍贵的合影。这张照片,一直在我案头玻璃板下,伴我至今。 1983年,黄石世界语函授班KEK成立,我们聘请阿芒担任进修班教师,请他为《函授通讯》写稿,为我的《世界语诗词格律》一书写序言。尽管阿芒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但他对于有利推广世界语的任何工作,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推托。他在序言中也再次提到我们的那一次见面,说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84年,我与成太受KEK委托,为阿芒编诗集。这是我们通信联系最多,也是对阿芒真正深入了解的一年,我们读到阿芒亲自提供的几乎他全部的世界语诗歌。最后编成六辑。其中,正文五辑,共192首;集外集一辑,14首。 读了他的这些诗歌,使我获得两点最深刻的印象:一是才华出众,一是赤子之心。 才华出众,有发表于五十多个国家的作品为证。 赤子之心,见诸于他的作品和言行。他的种种不合时宜的举动,我认为从这里都得到了解释。 王国维先生(1877-1927)在他的《人间词话》里说,诗人有两种,一种是客观之诗人,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如《水浒》、《红楼梦》的作者;另一种是主观之诗人,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如李后主 (937-978) 是也。 阿芒一直是个“待业青年”,没有工作岗位,自然也没有阅世处世的经验,所以他的行为没有禁忌,言论没有禁忌,全凭赤子之心,歌唱祖国,歌唱爱情,爱时敢于说爱,恨时敢于说恨。从这个特色来说,他的优点给他带来不幸,而他的不幸也正造就了他的优点。 1984,85,86年是中国世运高潮迭起的年代,先后召开了两次昆明会议,一次武汉会议,一次北京UK,都是全国世界语者的大聚会,但阿芒因健康不支,无法出席,令人大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慨叹。每逢这些场合,KEK的朋友们必定给阿芒寄去大会首日封,上面签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让阿芒感到他永远在温暖的友谊之中。 1986年还是阿芒五十岁生辰。成太为之写了贺诗,后来在日本的世界语文学刊物Preludo(前奏)1987年二月号上发表。这首标准的十四行诗 soneto被杨延本同志译成了四首五言绝句:“今夜望繁星,灿然似见君……”。 1987年,宗琨自费赴华沙参加世界语百年大庆,在北京等签证护照时,专程去天津看望了阿芒,给我寄来一张现场拍摄的阿芒彩色近照,已是骨瘦如柴,病体支离,当年天坛前的英俊少年不复存在,看了令人心酸。 1988年阿芒生日时,我写了rondelo寄赠给他。他没有回信,也没法回信了。 终于,就在亚运会开幕之日,阿芒撒手而去。由他的夫人讣告于我。噩耗飞来,既在意中,又在意外。 说在意中,是因为阿芒病体日渐恶化,一步一步,先后丧失了行走、说话、写字、打字的能力。 说在意外,是因为阿芒毕竟才54岁,正是人生的金秋,本该结出累累硕果的季节。 他是我们这一辈人中最有成就的杰出人才,却又偏偏是最早去见柴门霍夫大师的一个。 一幕幕往事飞速在我眼前闪过。在心潮起伏之中,想着他的老母,贤妻,幼女,该是何等悲伤的诀别!我用中文写下了《江城子》,又用世界语写了两首cxineskoj 《如梦令·悼阿芒》,并且立即通知所有与我有联系的世界语朋友;首先是成太和力源,于是有了Penseo和《绿穗》悼阿芒的专刊。这是我们唯一能献给阿芒的一瓣心香。 阿芒一生不知忌讳,也不忌讳说“死”。他认为“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是一种什么样的开始呢?我以为,是“永生”的开始。 一如大诗人普希金所说的,阿芒以自己的诗句“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珍贵的诗歌当中,逃避了腐朽灭亡。” 我还想起了莎士比亚的名句:“只因永恒的诗和你同春,这诗就流传就教你永存!” 阿芒是无愧于这些诗句的。 阿芒安息! 阿芒不朽! 1990-11-21会见阿芒的纪念日子里 汉语原文发表于1990年第三期(总第四期)《绿穗》季刊 汉世双语稿发表于2000-09-23绿网中国世界语论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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