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均 来源:易文网
屏幕前的键盘上,我的手指敲击完最后一个希腊文字母,“希腊古典作家两位殿军之一”琉善的《亚历山大──假预言者》终结于此,我为《罗念生全集》几乎所有古希腊作品汉译文承担的专名索引编制工作现在就可以划上一个浅淡的句号,这时正值俗话说的“夜半三更”。没有繁星满天可以追溯希腊哲士目测太空的锐意,也难得心如止水以便切近爱智慧者(philo-soph-er)周遭爱琴的沉思,唯有洛布(Loeb)丛书本中原文希腊文-英文分携成的曲水流觞,兼及罗老译笔下的深吟畅想,方使人轻松卸下两肩疲惫,惬意展开一袭徜徉。 一百年前,四川省的威远县呱呱坠下来一个普通的婴孩;18年后北京的清华学堂,这个已经及冠的少年邂逅地中海西北岸辗转送来的遥迢清风,遂与高贵简朴而又静穆伟岸的古希腊文学缔结情缘;尽管5年后在京主编《朝报》文艺副刊并在清华校刊上发表散文《芙蓉城》,这位风华正茂的书生文学才华便已受人推重,但翌年后的五载负笈美利坚,即以古希腊语为攻读之专门;从而揖别康奈尔锦簇幽谷之前,亦即古希腊文学直接译作方块汉字之始;随后的一年,这位挥斥方遒的游子得以亲炙希腊雅典美国古典学院所播撒的古希腊戏剧艺术的惠泽;待其载学归国,便是终生同αβγ相伴,抗战的烽烟,从来掩不去希腊先贤藉其诗性之笔华化的征程;世事的多舛,最终却遗留下古希腊文学之圭臬──荷马《伊利亚特》未臻一人手笔的旷世之憾!──这,正如也是乡亲的刘小枫教授所言,就是将欧罗巴现代文明的起点直截翻转成远东文明一脉仍传的罗念生先生一发而不可遏止的艺术热情的纯粹个人化体言的轨迹。 同样是艺术倾情派生出的译作专注,朱生豪之于莎翁的全集已有数次重版,傅雷之于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小说则品评蜂起不绝如缕,叶君健之于安徒生童话更获丹麦王室郑重彰扬,而可谓同时代人的罗念生,若不是现在这部远未搜罗备至的全集能够推出,就还只能凭借以往断断续续出版的单行本维持住一个将热情化作心血、穷一生浇灌同近现代文明猛烈碰撞的悠久文化体系的挚士那若即若离的声誉了。挚士本人当然是不在乎声誉的有无──否则他不会捐郭璞之文笔寂寂投身泰西这最为艰深的书面艺术的迻译,但我们的文化体系却一定要看重这样的声誉──它是一泓历时弥久的文明之池吸收外来的活水、从而得以吐故纳新的动力。 正如中华文明似乎在诞生伊始就确立了承前启后延宕不绝的历史传统一般,古希腊的戏剧时代作为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的首现者,却也将戏剧艺术中难以逾越的丰碑竖立在后来的世人眼前。而且,古希腊的戏剧创作和表演,几乎成为其他文学形式如散文、诗歌、小说的源头,却不像其他文明体系中后进的戏剧那样──即是他种文艺形式的衍生物和综合体,又是侧重于非文学表演形式的中心化:公元8世纪后就逐渐消逝的古印度梵剧据舞蹈为戏剧核心;而稍后诞生的中国戏剧则奉歌唱为演剧之魂。在既无录音又不可摄像的那些时代,以歌舞为中心的戏剧体系始终难逃转瞬即逝的厄运──今日中国不甚重视抢救保存地方性孑遗剧种而任其生灭的显示也说明了这一点,但以文学性剧本为中心的古希腊戏剧,则有太多的精髓倚赖书面的传承而辗转流传至今。当代西方偶尔露演的希腊戏剧尚能将埃斯库罗斯的沉郁雄浑、索福克勒斯的宛转清丽、欧里庇得斯的工巧哀怨以及阿里斯托芬的佻达谐趣展现于一套史诗般的庄严和神话般的瑰丽中。而我们阅读罗先生的译文,似乎却也能感受到颇具象形意味的方块汉字在颇富形象思维的罗老匠心之中为欧亚大陆另一端的芸芸大众展开了同样诚朴雄伟的古希腊艺剧舞台。如果领略过梵剧遗本天城体文字书就的吉光片羽,又能陶醉于昆腔皮黄原汁原味的竹板铜琵,那么,罗先生的译笔对古希腊戏剧神韵的切近就毋需凭借这呆板的文字来谬传了。 古希腊的剧作,还有与之密切相关的其他文艺形式,如史诗、如抒情歌、如演说辞,不仅因其以简约显高贵、用静谧呈伟岸的独特文学品味傲笑当世以降,而且其中蕴含的民主精神和思辨哲理同样动人心魄。而对一种文字载体中精神和哲理的透辟传达,就更需要摈除中介媒体不可避免的误传,径直深入原典之间再浅出于译文之上。罗念生先生本人虽非哲学家,然其一介执着之心、一腔喷薄之情、一杆生花之笔,兼及得自彼时学界的谨慎之风,故在打通中国-希腊文学交流畏途的专注中不知不觉也传达了古希腊文学作品中表达的意境以及高乎其上的精神哲理──因而才有多人仰止于普罗米修斯的坚毅、钟情于安提戈涅的深情、愤激于美狄亚的绝义、哀惋于俄狄浦斯的宿命。 传译泰西文明火种,现今又是另一世纪。译者罗老仙去有年,而今终见诸文荟萃。重头戏是遴译经典,重读此煌煌十卷,亦如又品香茗,而伴随的诗文书札,则如香茗中的甘枣,注释了茶的悠香以及回味中的甜意。袅袅清香,遥递古意。记得古印度土著的达罗毗荼泰米尔文学有《八卷诗集》和《十卷长歌》传承至今,这里权借此令名,为罗念生先生的百岁寿诞谨上心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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